在中國,似乎還沒有一個地區(qū)能夠像江南一樣,獲得如此多的文人雅士的青睞。千百年來,一直有人贊美它、歌唱它。從唐代詩人白居易深情吟唱《憶江南》起,江南的名聲,經歷代傳頌,家喻戶曉。江南似乎已經成為一種象征,象征著山清水秀、詩李簪纓、富貴溫柔。
然而,何處是江南?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《多被人間作畫圖》一書中,筆者試圖對江南市鎮(zhèn)作一些梳理和鉤沉。
時光回到二十年前。新世紀第一個農歷桃花三月天,在水鄉(xiāng)小鎮(zhèn)西塘,一場特種郵票的首發(fā)儀式舉行。這組一套六枚的《水鄉(xiāng)古鎮(zhèn)》郵票,靜靜地展示了中華大地江南區(qū)域內六個古鎮(zhèn)的風貌:江蘇昆山周莊、吳江同里、吳縣甪直,浙江桐鄉(xiāng)烏鎮(zhèn)、湖州南潯、嘉善西塘。這六個古鎮(zhèn),所代表的是以太湖流域河網地帶為中心的江南地區(qū)傳統(tǒng)市鎮(zhèn)的面貌。事實上,在蘇南與浙北,這樣的市鎮(zhèn),又何止六個?江蘇的震澤、平望、楓橋、黎里,浙江的塘棲、雙林、菱湖、王店、濮院等鎮(zhèn),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江南傳統(tǒng)市鎮(zhèn)。它們依河而建,街市房屋、水埠碼頭、過街騎樓、石橋古樹,乃至民情風俗、風味小吃等,都表現(xiàn)出一格的風致。
江南市鎮(zhèn),緣何形成?從政區(qū)沿革來看,江南是一個標志地理方位的詞,在不同歷史時期所指不同。秦漢時期,江南主要指洞庭湖南北地區(qū),南到南嶺一線,北界也并不以長江為限。唐貞觀元年(627年),在中央政府與地方州郡之間設立監(jiān)察區(qū),稱為道,分天下為十道。所設江南道,將長江以南的中下游地區(qū)囊括了進去。宋代改稱監(jiān)察區(qū)為路,宋太宗至道三年(997年)在全國設十五路,主要以唐后期江南西道的地域設置江南路。天禧四年分江南路為江南東、西兩路。其中的江南西路后來逐漸被簡稱作江西路,就是后來的江西省。今天的安徽、江蘇兩省長江以南地區(qū),大部分都在當時江南東路轄境。元滅宋后,依歷次軍事征服用兵的范圍設置了十大行省,原宋代江南東路轄地大多被劃入江浙等處行省。等到朱元璋建立明朝,在南京應天府建都,將其周圍十四個府州設為直隸。后朱棣遷都北上,在北京周圍同樣設置直隸府州,稱北直隸,于是將以南京為中心的十四個府州稱為南直隸。清朝建立后,南京留都地位不再,于順治二年(1645年)在原南直隸之地設置江南承宣布政使司,就是習稱的江南省。后又因江南省轄地過于遼闊,分拆成江南左、右兩個布政司,后改江南左布政司與右布政司為江蘇布政司與安徽布政司,加上原來江南西路之簡稱江西省早已固化,從此,江南從大政區(qū)地名中消失了。
那么,我們所說的江南,又是指哪一個地區(qū)呢?它是一個特定的經濟區(qū)域,是近五六百年來多種因素影響下形成的概念。
秦漢以后,長江下游地區(qū)緩慢而又持續(xù)地得到開發(fā)。東晉時期,中央政府為避北方戰(zhàn)亂,第一次從黃河流域遷到長江流域,將首都建在今天的南京,于是,長江下游流域得到迅速開發(fā),成為農業(yè)生產的一個中心。到隋朝開通了大運河以后,長江以南地區(qū)日漸發(fā)達,長江流域的糧食財賦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北方。到唐代,全國經濟重心南移,江南的繁盛富庶已經表現(xiàn)出來。詩人韓愈說:“賦出天下,而江南居十之八九。”雖不排除文人夸大成分,但至少說明江南社會經濟迅速發(fā)展到了引人矚目的程度。不僅如此,唐人在描繪寧夏平原風光時,也用上了“塞北江南”一詞,從此以后,說到江南,人們就聯(lián)想起秀美的山水、富饒的經濟,以及發(fā)達的文化。到兩宋時期,經濟重心南移完成,長江下游的太湖流域遂成全國經濟最為繁盛的地區(qū),時人稱“蘇湖熟,天下足”。這個地區(qū)同時也就成為帝制國家財賦所出的重地。
南宋以后,狹義江南的地域范圍慢慢清晰起來。明代大學士丘濬接著唐代韓愈“賦出天下,而江南居十之八九”的話說道:“以今觀之,浙東西又居江南之十九。蘇、松、常、嘉、湖五郡又居兩浙十九也。”這里所說的五郡,相當于今日的蘇州、上海、常州、嘉興、湖州。這五府環(huán)繞太湖,基本上相當于太湖流域。有些人并不拘泥于以環(huán)太湖諸府來做觀察,將鎮(zhèn)江府和杭州府也加入進去,把七府當成一個整體。這一局面的形成,既是南宋末年國家賦稅制度影響所致,更在于這些州府經濟最為發(fā)達,是全國的經濟重心之所在。因此,江南,已經不只是地理概念,更是經濟區(qū)域的概念了。正因為此,學術界在考察明清以來的經濟地理時,就按地理上的完整性、區(qū)域內部不同地方經濟水平的接近以及經濟聯(lián)系的緊密性等標準,將蘇、松、常、鎮(zhèn)、杭、嘉、湖七府,再加上江寧府,視作一個完整的區(qū)域——狹義的作為經濟地理區(qū)的“江南”。
近代以后,情況略有變化。對外通商口岸開辟后,原先依靠運河水網的經濟體系逐漸被海運取代,上海崛起,取代蘇州成為江南的中心城市。至此,江南地區(qū),便成為近代中國最重要的港口都市上海在經濟、文化上對周邊輻射所及的范圍。時至今日,這里仍是中國經濟、文化最發(fā)達的地區(qū)之一。
對非學者而言,人們所理解的江南,更是從詩歌里、從辭賦里、從畫景里讀到的江南。如“銀濤無際,玉山萬里”,“春水碧于天,畫船聽雨眠”,“一江煙水照晴嵐,兩岸人家接畫檐”。許多詩詞都以“江南”為題,“望江南”“憶江南”“江南好”等甚至成為詞牌名。大詩人白居易《憶江南》其二云:
“江南憶,
最憶是杭州。
山寺月中尋桂子,
郡亭枕上看潮頭,
何日更重游?”
春光正好,何不赴江南。
作者:包偉民(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)
《光明日報》( 2020年03月21日09版)
關鍵詞: 江南市鎮(zhèn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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