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藍田，我的“瓜子”大伯并不瓜

在農(nóng)村，很多村子里總有一兩個“瓜子”（陜西方言，傻子的意思），他們大都穿著詭異破爛，見人或橫眉瞪眼，或咧嘴癡笑，打眼一瞅就異于常人，村里人唯恐避之不及。他們大多數(shù)都活得沒有尊嚴，家里人給口飯吃，勉強混個肚兒圓。

(資料圖片)

我大伯就是這樣的人，但又不完全是。大伯是我公公的親哥，是聾啞人。他平時只會用咿呀聲和雙手比劃表達自己的想法，家里人跟他交流全靠猜；說他不是那樣的人，是因為他除了聾啞，其他方面都還算正常，還能通過自己的雙手賺點小錢，過得也算滋潤。

我第一次見大伯，他正在老屋門前的蒜苗地里挖蒜苗，那時我和老公還正在談戀愛。

見我老公帶著我來了，他一臉憨厚的笑，大概認定了我就是他侄子的“真命天女”。直接從地里給我扔了一個小镢頭，大手一揮，意思讓我把镢頭順便拿回屋里。這是真沒把我當外人吶。

我結(jié)婚之后，我婆婆常講起她婆婆還在世時，大伯仗著他媽勢的“混賬”模樣。

婆婆說，有一次自己在蒸饅頭，她婆婆讓她給花卷里卷點紅辣子。大伯看見了，二話沒說，走進廚房就給她背上來了一拳，當時就給她捶懵了，蹲在地上半天沒起來。最后費勁巴拉才了解清楚，原來是大伯不想讓婆婆給花卷里放辣子。

大伯對婆婆不滿意時，會指著門口的大路，指著婆婆娘家的方向，嘴里含含糊糊硬是擠出了幾個字：“你……回去，不……要……你了！”我婆婆當時就給氣笑了?！盀榱俗屛一啬锛?，你伯硬是學(xué)會說話了！哈哈哈……”婆婆每每講起來，都會感慨。

諸如此類事件，大伯經(jīng)常讓全家人哭笑不得。聽起來，大伯還真是一個“半吊子”，但跟他接觸多了之后，從我的視角里，逐漸發(fā)現(xiàn)了他更多異于常人的“閃光點”。

大伯身材瘦削，卻是精瘦型，不像其他農(nóng)村老漢那樣瘦得干巴巴的。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，身材著實惹人羨慕。但他卻是實打?qū)嵉拇笪竿?，巨能吃，飯量能頂兩三個成年男人，有時一頓能吃三四個蒸饃，外加兩大碗湯面。用婆婆的話說，他吃的是“沒良心”的飯。不了解情況的人，還以為是家里苛待他，給他吃不飽。

除了是大胃王，大伯還是個“時尚弄潮兒”。

他是手表的狂熱愛好者，雖然他根本不懂咋看時間。只要我老公或他弟弟回老家，大伯便抓住時機，立刻豪氣地掏出50元巨款，讓他們給他買手表。老公帶大伯到農(nóng)村集會上，讓他自己挑個手表。別說，大伯挑的表樣子還挺洋氣。

大伯酷愛收集“珍寶”，經(jīng)常撿些別人不要的衣服穿自己身上。有一次，他不知從哪兒撿了一件別人扔掉的風(fēng)衣，開始了自己的表演。他把風(fēng)衣披在身上，戴上撿來的黑禮帽，再配上集上買的“勞力士”手表。有那么一瞬間，我感覺他還真有點許文強的范兒，但他憨厚的笑容又及時提醒了我，他并不是。

他還撿過一條是圍巾又不像圍巾的長條布，像陜北人系的紅腰帶一樣，把布系在腰間。要是放在T臺上，絕對也是前衛(wèi)穿搭。只是綁在他腰上，整體效果顯得滑稽極了。我婆婆無語地指著大伯對我說：“你看你伯能成精不……”

大伯雖然經(jīng)常干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，但他干起活來，卻頗有一股子工匠精神。大伯的手很巧，刨木頭，做木頭凳子，編木條簍……他都信手拈來，不過就是速度很慢，所以他經(jīng)常熬夜做東西，做到二半夜也是常事。他做出來的東西，粗糙中帶著一絲精致，除了讓人等得太久以外。

有一年春天，婆婆給他比劃，讓他做一個蒸饃用的竹棍甑篦。他聽懂后，眼中閃過一絲勢在必得的光芒。結(jié)果，都快過年了，大伯還沒做好。婆婆就給大伯來回比劃，抱怨他咋還沒把甑篦做好。大伯臉上閃過一絲歉意，迅速開始行動。當天夜里，他一直加班加點地做。

第二天一大早，大伯便帶著他的赫赫戰(zhàn)功——新甑篦去廚房邀功，見我婆婆滿意地笑了，他臉上才露出了如釋重負的開心。

你們要以為我大伯很勤勞，那就猜錯了。他在自己家是習(xí)慣性“懶散”，經(jīng)常是被迫營業(yè)，但給別人家干活卻十分賣力。不給自己家的苞谷地除草，卻偏要給鄰居家編簍子。只要鄰居跟他比劃過，他就會信守承諾，去路上折樹枝條，給人家沒日沒夜地編。每當我婆婆抱怨他又不給自家干活時，他就咿咿呀呀地跟我婆婆吵，臉上全是不服氣的表情。次數(shù)多了，婆婆也看開了，只好任他去了。

大伯手巧，也很有生活情趣，如果不是造化弄人，他一定是個懂生活、會生活的精致boy。他喜歡收集各種他覺得好看的瓶瓶罐罐、紙箱盒子、小孩的玩具等小物件。

有一次，他一直盯著我們買回去的干果看，我看出了他內(nèi)心的蠢蠢欲動。不過他不是對干果心動，而是對長方體的塑料包裝盒心動。果不其然，第二天，那個干果盒子已經(jīng)悄咪咪成為了他的水杯。且不說拿長方體容器喝水會不會沿嘴邊漏到胸膛，單是看著就挺難受。大伯的水杯經(jīng)常換，有時是罐頭瓶子，有時是娃哈哈瓶子，只要是他看中的，就會立刻收入囊中。

大伯還很喜歡小動物。他整日在村里尋狗，想給自己養(yǎng)個寵物，但我們都極力反對。因為，他的愛是虐愛，像極了社會新聞里控制欲極強的男生。大伯很愛狗，常常用憐愛的眼神看著狗。狗出去撒歡兒，如果很長時間還沒回來，大伯就會去外面不停呼喚、尋找。但是，大伯又“摳”得不行，舍不得給狗喂吃的。給狗喂食的時候，一回只給狗倒一點飯。狗跟了他也是倒霉，吃了上頓沒下頓，日漸消瘦，肚子上的肋條都清晰可見。所以后來，他的寵物變成了全家人的寵物，還得家里人惦記著給狗吃飽。

大伯的“小氣”，還體現(xiàn)在錢上。雖然他不認識錢的面額，卻十分計較錢。因為他手底下慢得很，一般沒人主動叫他幫忙干活，人家實在找不到人了，才叫上他。有一次剛干完活，大伯就用大拇指和食指連續(xù)向主人家“比心”，主人家不明就里，問我公公他怎么了。公公心里很清楚，他這是讓人家付工錢呢！但是，街坊鄰居都是熟人，一般不會主動提工錢。公公趕緊向人家解釋：“沒事，外（他）手癢?！?/p>

2019年，我娃出生了?；氐嚼霞业臅r候，愛財又小氣的大伯，竟然從懷里掏出200塊錢，遞到我手里。他憨憨地笑著，吃力地從嘴里擠出兩個字：“給娃?！甭犉牌耪f他高興壞了，逢人便用兩手比劃，家里有這么長個娃。

大伯是打心眼里愛娃。他平時不是很愛干凈，但我在老家坐月子那會兒，他還給娃洗過好幾次尿布。不僅如此，他還在老屋里翻找了很久，找出了古董級的木制學(xué)步車，給我們比劃，讓給娃用。據(jù)說，這學(xué)步車比我老公歲數(shù)還大。

只要我們回老家，他慈愛的目光就一直放在娃身上，不舍得移開。有時晚上我和娃要休息了，他卻還想和娃玩，遲遲不離開我們房間，弄得人尷尬不已。我給他比劃，讓他睡覺去，他戀戀不舍地走了，但走到后院經(jīng)過我們窗外時，又趴在窗戶上看娃，讓人哭笑不得。

雖然在村里大多數(shù)人眼里，大伯可能是我們的負擔和累贅，但實際上，大伯是全家人的開心果，是家里必不可少的一份子，在我們眼里金貴著呢！

我老公和他弟弟是大伯的專屬理發(fā)師和助理，只要大伯頭發(fā)長了或需要洗澡了，老公就會幫他理發(fā)、督促他洗澡。床單被罩臟了，我婆婆也會定期給他拆洗，幫他晾曬。

大伯愛吃麻花、蕎面饸饹，愛買一些小玩意，老公和弟弟每次回家，都會去許廟集會上給他買。

公公平時在別的村干活，離家比較遠。但他中午還是會急急忙忙騎著電動車趕回家給大伯做飯，生怕大伯餓著。

婆婆上次回老家，給公公和大伯買了加絨褲，給大伯買了條79元的，公公的才69元。

……

大伯需要多關(guān)愛，這早已經(jīng)成了一家人心照不宣的默契。當然，不只是大伯需要我們，我們也離不開大伯。

家里人要出門，有大伯在家，門都不用鎖，他會把家看得牢牢的。

一家人吃飯時，圍著小木桌，坐著大伯純手工制作的小板凳，穩(wěn)穩(wěn)當當，實實在在。我們給西安也帶了一個小木凳，放在衛(wèi)生間里，泡腳、給娃洗澡、洗衣服時用，方便又安心，比買的那種塑料凳子結(jié)實多了。

大伯雖然干活效率低，但在家里也不遺余力地干著。家里瑣碎活多著呢，他不知不覺干了好多。翻菜地、給松樹地鋤草、掰苞谷、摘核桃……沒有他，還真不知道怎么辦。

婆婆常說，要善待大伯，老人留下了他，就自然有他存在的道理和意義。這句話很能讓人共情，我打心底里佩服婆婆的善良和無私。

是啊，怨天尤人換來的只有壞心情，只有接受和包容，才是真正的家人。

農(nóng)村里還有很多類似我大伯這樣的“邊緣人”，他們異于常人，但也有自己的閃光點。造物主沒有給他們恩賜，活得有尊嚴些，變成了他們可望不可及的夢。希望像我大伯這樣的“邊緣人”們，能得到更多的善待和愛護，因為，他們也是這個世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。

作者 | 夏芷?| 陜西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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