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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天熱推薦:他們一輩子只拍過兩張照片,一張身份證,一張遺照

時間:2023-06-19 11:29:54    來源:局外人視頻    

人死后會剩下什么?怎么證明自己活過?

在商洛的深山里,老人們晚年的遺憾,是沒有一張像樣的遺照。偏遠的村子里,老人想拍一張遺照,往往大費周折。

長期在商洛采訪奔波的楊鑫,在通過公益事業(yè)改善老人生活的過程中,發(fā)現(xiàn)了老人拍遺照的隱秘需求。

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
撰文丨劉車仔

視頻丨孔大吉

出品丨局外人

?新周刊·局外人第47期原創(chuàng)視頻

《山里的遺照》?

秦嶺南麓幾大山脈由西北向東南伸開,大大小小的河流,把地形切割得支離破碎,群山間時而現(xiàn)出鏡一般的湖泊,為數(shù)不多的民居,便像迷藏一樣隱在商洛的群山之中。

現(xiàn)代化的發(fā)展帶來了公路,孩子們得以告別大山,沿著馬路往平地去,到市區(qū)商州,到繁華的省城西安,到南方以南去。

這是一條滿載希望的單行道,走出去的孩子們像蒲公英般落地生根,不再回來。留下來的人們則與土地緊緊相依,生在這里,老在這里,了無痕跡。

楊鑫是山溝里為數(shù)不多的來客。多年來在農(nóng)村采訪的經(jīng)歷讓她發(fā)現(xiàn),山里的老人普遍有一個念想——希望能在生前拍一張遺照。那是在自己去見閻王爺之后,可以留給孩子的一張大照片。

從2018年開始,楊鑫和商洛彩虹公益的伙伴們頻繁來到山溝里,給老人拍大照片,12寸、帶相框、不褪色的。4年來,近4000個老人擁有了一張屬于自己的遺照。

那是山里最后一代人留下的物證。

人生第二張相片

當彩虹公益的汽車抵達商洛市麻街鎮(zhèn)肖塬村的時候,村委會路口小河邊的扶欄上正倚著五六位老人,好奇地打量著我們這群外面來的人。

一張紅色背景布攤開,往桿子上一掛,露天照相館便落成了。這是彩虹公益中心準備給老人拍遺照的現(xiàn)場。

住進村委會旁邊安置房的老人先來報到。正在干農(nóng)活的老人聽說村里來了免費拍照的,提著鐮刀就趕過來了,身上還帶著濕潤的泥土痕跡。不一會兒,太陽出來了,老人越聚越多,三三兩兩圍成一堆聊了起來。

老人們遲疑著走近了瞧:“這拍照到底要不要錢?裝相框要不要另外收費?”直到終于確認不要錢,老人們才挪進登記的隊伍里,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幾張證件。

排隊登記的老人們,緊張張望著。圖/局外人視頻

在正式拍照前,志愿者會先幫老人整理儀容。有的老人頭發(fā)比較蓬亂,志愿者就給頭發(fā)噴水。被梳頭的一瞬間,老人怔住,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家里人都沒給我梳過頭。”擔心給志愿者增加工作量,老人還愧疚地絮叨著:“把娃都害死了。”

楊鑫熟悉這種反應(yīng),“他們這一輩子也許都沒有這么被細心地照料過”。在山上,老人洗澡、洗頭都不太方便,“他們也許知道自己的頭發(fā)不太干凈,害怕被嫌棄”,志愿者知道老人的心理,便像鄰家晚輩一樣和老人聊天,三言兩語過后,老人才慢慢放下心來。

得知今天要拍照,不少老人提前在家里給自己剪了頭發(fā)。有位奶奶明顯是“盛裝打扮”過,她戴著一串看起來有了歲月痕跡的素珠串,衣服上還有一朵帶著墜子的花。楊鑫夸她“阿姨,你的項鏈真好看”,老人一聽,呵呵笑了起來。

但真到要拍攝的時候,他們又開始緊張無措,左手攥著右手,右手攥著左手,心里直嘀咕:眼睛該看哪里?手怎么放?嘴巴該不該張開?

在相機面前,老人不知道笑容應(yīng)該有怎樣的弧度。圖/局外人視頻

這是絕大多數(shù)老人第二次拍照。第一次是多年前辦身份證的時候,第二次就是拍遺照了。

如何讓老人留下一張自己會滿意的照片?放松表情是最大的問題。

他們不敢笑。對他們來說,“照相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,一定要把自己的表情端起來”,楊鑫和志愿者們只能千方百計地逗他們笑。

楊鑫擁有一種幾乎是自來熟的社交能量,吼著大嗓門兒說話。有的老人會不自覺地側(cè)著頭把耳朵往前湊,那是“年紀大,耳背了”,楊鑫知道“喊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”。

“姨,你笑笑,照相不疼?!?/p>

老人被逗得笑了出來。楊鑫迅速按下快門,隨之也發(fā)出整個村廣場都能清晰聽見的豪爽笑聲。

“想抓拍下一張對方最自然放松的照片,不能著急,你著急他也著急?!睏铞蜗蛭曳窒砼臄z老人的技巧。

但有的老人總是緊張,前腳放松了,等喊完“一——二——三”,瞬間又僵住了。直到楊鑫確定“這張可以了”的時候,老人臉上的表情才真正松下來,像個被老師留堂、剛被允許回家的孩子,得意地遛到旁邊和其他老人聊天。

在村里,死亡好像是一件很輕盈的事。

老人們總是笑呵呵地趕來拍遺照??粗谂恼盏睦先嗽趺炊夹Σ怀鰜?,旁邊拍完照的老人會對著其他人開起玩笑:“你老慫,今天笑好點,你兒子到時會把你擺在柜子上?!?/p>

另一邊,三位拍完照的奶奶正在認真地討論試穿壽衣的事情:“你準備那身衣服沒有?人死后身體就僵了,穿不下,試不了?!薄耙崆皽蕚?,現(xiàn)在就挑好?!薄拔业囊呀?jīng)買好了。”

三位老人在討論身后事,一旁是跟著奶奶生活的小女孩。圖/作者攝

在村里,過了60歲,就到了該準備身后事的年紀了?!罢l還不得去見閻王爺?”

聊完了壽衣,她們又談起了各自的身體狀況。一位婆婆倚著木棍站著,聲音從她掉光了牙齒的口腔里漏出來。她說自己已經(jīng)不太吃得下飯了,每天就煮點掛面。另一位婆婆拉著她的胳膊:“可把自己照顧好,還能吃的時候就吃?!?/p>

我定睛看,皺紋像爬山虎一樣爬滿了她的臉。

藏在大山里的人

從商洛市區(qū)出發(fā),沿著濱江南路開,往西邊繞,繞過商洛最重要的河流丹江,一路盤山進去,開車一個小時,才能來到處于秦嶺南麓縱深處的麻街鎮(zhèn)肖塬村。

位于秦嶺南麓縱深處的肖塬村。圖/谷歌地圖

在中國地形圖上,秦嶺是兩道短短的橫,它是地理課本上“800毫米等降水量線”,是“南北的分界線”。丹江便從陜西省秦嶺南麓最高峰,向東南方向注入漢水。如果在這里航拍,你能看到連綿起伏的山脈上,嵌著清亮婉轉(zhuǎn)的丹江,景致之美令人心曠神怡。

但另一方面,丹江河道險峻,特別是由黑山嘴(陜西、河南分界處)至巡路口,大石堂到丹江口,兩岸山勢陡峭,懸?guī)r林立。每當船行至此,船工們便認為進了“一步三瞪眼,八步不見天”的鬼門關(guān)。1950年代,在“砍掉資本主義尾巴”的號召下,運送貨物商品的航船不再通行,上下游之間斷了交通。

今天的人們很難想象,秦嶺和丹江對當?shù)厝诉^去生活的影響。險峻的丹江河道以及起伏的山巒,共同造成了腹地村莊與外界的隔離。

肖塬村的別名“野人溝”由此而來——并不是因為這里出現(xiàn)過“野人”,而是地理上的偏遠。彩虹公益中心的二哥告訴我,從前村里的人想從“野人溝”里出來一趟,必須徒步繞過丹江,要走上一天一夜。

第一撥趕來拍照的老人里,有位奶奶叫段繡花。20世紀70年代,十幾歲的段繡花跟隨抄家的隊伍,從甘肅慶陽老家一路南下,翻越秦嶺,來到這個村莊,后來認識了如今的老漢,便在這待了一輩子。

最近幾年,為了方便孫子上學,他們家從山上搬到了現(xiàn)在的安置房,就在村委會旁邊。相比起其他老人,段繡花性格外放,樂于接受新鮮事物。在現(xiàn)場,她給其他老人介紹起了流程,說話的時候,眼睛里總閃著幾分靈光。

段繡花本來不姓段。因為不識字,又或許是方言不通的原因,在登記姓名的時候,“尹”被寫成了“段”。在這里生活了50多年,她養(yǎng)育了三個子女。兩個女兒一個在外地打工,另一個嫁到了外地。大兒子離了婚,把孫子留在這里。

段繡花不識字,志愿者正幫她寫名字。圖/作者攝

聽說我是來采訪的,她“哦”了一聲,還是覺得疑惑:“山溝溝里,有啥好采訪的?”忽然,她眼睛一抬,想到了什么似的:“野jiu?!?/p>

她停下了正在搓洗衣服的手,張開兩只手臂比畫著,“有這么大,嚇人得很,地里的苞谷葉子都被吃了,長不出來,害死人”。我方才明白過來,她說的是野豬。

近些年來,野豬出沒的新聞時不時闖進人們的視線,段繡花也接受過記者采訪。還沒搬到安置房的時候,段繡花經(jīng)歷過獨自與野豬對峙的時刻。一只野豬四五百斤,都跑到房前屋后來了,她嚇得不敢動,怪害怕的。

不止一位老人提到野豬出沒。這是大山里的普遍狀況,孩子們長大了,紛紛外出,村里的人越來越少,野豬便大膽闖進村里來。

2022年年末,苦于野豬泛濫,渭南市林業(yè)局發(fā)布了《關(guān)于在全市范圍獎勵自發(fā)狩獵野豬的通告》,群眾自發(fā)組織5人以上的狩獵團隊,依法依規(guī)獵獲野豬的,予以2500元獎勵。但村里并不總能找齊5個尚能捕獵的勞動力。

在車沿著山路進村的路上,楊鑫指著一些大門緊閉的、嶄新的房子:“這些房子蓋得好好的,但可能里面都沒人住?!崩先穗x開后,這些房子會永遠成為空房。

馬路通到了村里,但里面極其安靜。圖/局外人視頻

在商洛當了十幾年攝影記者,楊鑫沿著山路走訪過大大小小的村鎮(zhèn),農(nóng)村在她眼里呈現(xiàn)出兩副的面容。一方面,這些年來村村通了公路,環(huán)境改善了不少,尤其是雨后,朦朧霧氣總讓大山呈現(xiàn)一派田園牧歌的寧靜美好;另一方面,村里只剩下老人和留守的小孩,他們?nèi)栽谶^著一種與現(xiàn)代化無關(guān)的簡樸生活。

楊鑫一直在思考:能否在老人和留守兒童群體及自己日常接觸到的企業(yè)之間,達成需求上的匹配和資源互換?

一開始,她著眼的還是最基本的生活問題。2017年,楊鑫成立了商洛彩虹公益中心,做起了“老有所衣”項目,給農(nóng)村貧困老人發(fā)放“溫暖包”,其中包含羽絨服、羊毛護膝和羊毛襪等御寒用品。

后來,隨著走訪的深入,更多隱秘的需求開始浮現(xiàn)。

楊鑫的一位攝影師朋友在山里拍風光時,遇到了一位老人??吹剿弥鄼C,老人便問:“小伙兒,能不能給我拍張照片?”后來他才恍然,老人想要的照片,是自己的遺照。

楊鑫曾在一位老人家里,發(fā)現(xiàn)紙做的牌位。那是一張A4紙大小的硬紙板,上面貼著一張寫著“某某某之牌位”的白紙,豎在正對著房間門的一張方桌上,牌位前還有燃過的香。她去的時候,門口的土灶臺上還燒著火,屋子里爐煙裊裊。

這些事情不斷在楊鑫心里激起漣漪:人死后什么都沒留下,該多難過?

村里一戶老人家里的正堂。圖/局外人視頻

死后的世界是寂然,但生人有自己對死的理解??山o活著的人拍遺照,老人真的不會忌諱嗎?

后來,她果真找機會去走訪了一圈。有天,楊鑫發(fā)現(xiàn)山上有位老人在給菜澆水,便過去搭訕。一開始老人不太相信,于是楊鑫一再強調(diào),不光免費拍照,還裝裱好了送過來,也不收錢。老人這才笑開了。

這是個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地方,山頂上住著三十幾位老人,年齡大的八十多歲,年輕些的也有六七十歲。老人說,山上的老人想照相,得下山到城里去。有的老人年紀大了不敢坐公交,也不會開摩托車。對于他們來說,有人能提供上門拍照服務(wù),是求之不得的事情。

2018年,給老人拍遺照的“老有所憶”項目就這么展開了。一開始,他們自己對接村子,后來活動有了知名度,不斷有村子會主動來聯(lián)系他們。但資源有限,她盡量篩選離城市遠的、交通不便的村子。

不想被忘記

對一個老人來說,一張照片到底意味著什么?

在“野人溝”給老人拍完照片之后,我們跟隨楊鑫和商洛彩虹公益團隊的車,去往洛南縣巡檢鎮(zhèn)石墻村。車的后備箱里,放著120張此前拍好的“遺照”。

到達之后,志愿者和村干部冒著雨在廣場上搭起帳篷,把一張張金色木框、紅底的12寸照片掛上展架。

遺照被掛上展架。圖/局外人視頻

老人們把手背在后面,悠悠地挪到展架前,驚奇地看著眼前全村老人的照片。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照片的老人,在展架前細細端詳起來,臉上流露出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。就像人類第一次在水中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的倒影的場景,那是一種“我原來長這樣”的感慨。

當天來領(lǐng)照片的二三十個人里,只有三四位男性。他們往往只看一眼照片,便走到一旁和熟人一起抽煙、聊天,似乎是不好意思多看。女性則長時間在展架前徘徊,看著每一條皺紋、每一個斑點,發(fā)出感慨:“都老到不成樣子了?!?/p>

也許是因為照片勾起了回憶,或者只是貪戀難得的熱鬧,幾乎沒有老人著急取下自己的照片。他們久久地站在那里,點評著彼此的照片,“那個最好看”“這都沒牙了”……對于已經(jīng)七八十歲的老人來說,這一次相聚,可能是彼此這輩子最后一次見面,誰也不知道對方什么時候會離開。

老人看著同村人的遺照,難掩驚奇。圖/作者攝

突然,他們盯著一張照片嘖嘖稱奇:“你看他這照得還挺好。”那是一個上半身癱瘓、脖子已經(jīng)無法動彈的老人,靠志愿者把他扶起才能拍照。而他歪著的頭,在后期處理時被修正了。

楊鑫提到,修照片的時候,她想盡量保留老人最真實的、自然的樣子,多數(shù)時候只是做簡單的參數(shù)調(diào)整,絕對不會磨皮,“不然那就不像他們自己了”。

但也會有特殊情況。她拍過不少缺失了一只眼睛的老人,在征得老人的同意之后,她會幫忙復原另一邊眼睛的樣子。這是老人們第一次知道修圖技術(shù)的存在,等拿到照片之后,他們往往感到不可思議:“原來這輩子還能看到自己原來的樣子。”

照片是存在的物證。在現(xiàn)場,我問了好多老人照片的用途,他們的回答幾乎都是“老了用的”“留給子女的”。

老人對自己的遺照很滿意。圖/局外人視頻

在智能手機已經(jīng)擁有1300萬像素、5G網(wǎng)絡(luò)基本覆蓋鄉(xiāng)村的今天,拍照已經(jīng)成了動動手指就能完成的事情,但山里的老人不懂“互聯(lián)網(wǎng)”是什么。一張放在屏幕上的、發(fā)在朋友圈的照片,對他們來說沒有意義。

楊鑫說,你跟他們說上網(wǎng),他們就會聯(lián)想到實體的“網(wǎng)”,比如蜘蛛網(wǎng)、漁網(wǎng),他們不能理解互聯(lián)網(wǎng)?!袄夏耆诵枰氖牵粡埧梢阅迷谑稚系?、可以摸得著的照片?!?/p>

取下照片,老人們先是寶貝地套上兩層袋子,再放進自己的外套里,生怕照片被雨淋濕。有的老人幫村里其他人捎帶,把相片一塊放在紙箱里裝好,再三三兩兩地離開。臨走前,他們不忘再三感謝,嘴巴里還念叨著“這群娃們真好”。

拍完照片,我們走進村委會隔壁的房子里,三個女人正在屋里包餃子。聊天時我們得知,年齡較大的奶奶87歲了,旁邊是她65歲的女兒。老人一輩子生了六個女兒,給身邊這個女兒招了一個女婿入贅。

聊了一會兒,女兒才不好意思地說,老漢中風,在旁邊炕上躺了好多年了,上次楊鑫來拍照時她不在,錯過了。楊鑫提議,這就拍一張。

房間很暗、很簡陋,卻很整潔,三面墻壁貼滿了報紙,時間仿佛被凝固在了墻上。一張靠著墻的炕上,躺著她中風多年的老漢。

志愿者和她一起,一人一邊,把紅色背景布往炕上拉。另外兩個志愿者,把躺在床上的老漢扶起來。他的身體幾乎不能動,兩條細細的腿耷拉在床邊。

在房間里就地拍遺照。圖/局外人視頻

楊鑫在對面舉著相機,“叔,你笑一笑”。老人好像很努力地動了動嘴。

見老人反應(yīng)不大,楊鑫又補了一句:“叔,你笑一下,我看看你還有沒有牙齒?!彼K于被逗笑了,緊繃的嘴巴突然松了一下,大家也跟著笑了。

轉(zhuǎn)頭,我在身后的柜子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合木小相框。那是夫妻在城里給孩子帶娃的時候拍的。照片里的老漢,還不像現(xiàn)在這樣干癟,那時候他的臉很豐滿,胳膊看起來還強壯有力。他和妻子坐在一張仿歐式的床上,中間是小孫子,他們笑得很開心。

照片是存在的物證。圖/作者攝

留下來的人

一個禮拜以來,我們跟著楊鑫的車到各個村里,每一程多則兩個多小時,少則一小時,但車里從來不會冷場。十幾年采訪經(jīng)驗,讓楊鑫對這個地方的一切分外熟悉。有時候,她也會說起自己的貓和狗,說起本該在5月成熟的大櫻桃。

楊鑫的個子很高,扎著個大馬尾,一說起話來丹田氣足,做事也沒有絲毫扭捏。跟她待在一起,人們很難不受積極情緒的感染。她害怕寂靜的感覺,所以從不讓話落地。她害怕人們悲傷,所以喜歡逗人們笑。

但寂靜和悲傷又難免總是撞上門來。

楊鑫和二哥。圖/作者攝

在石墻村展出照片的現(xiàn)場,我們遇見了一位失魂落魄的老人。她先是在展架前走來走去,突然間,她似乎找到了什么。那一瞬間,她低下了頭,用手捂住嘴巴,痛苦地哭了。接著,她又不舍地抬頭看了一眼。

順著她的眼睛看過去,照片里是位憨厚的爺爺,笑得很開心。他頭頂上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掉光,咧開的嘴里只剩下一顆寥落的牙齒。那是她上個月剛?cè)ナ赖睦蠞h——這張“遺照”最終沒來得及用上。

楊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。在送照片好幾天前,她就接到村干部通知,有一位老人已經(jīng)去世,來不及用上遺照。她心里充滿了自責。她想起了這個只有一顆牙齒的老人,“拍照的時候,精神還很好”。

雨還在下著。楊鑫走出雨棚,來到老太太身邊,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姨,你把自己照顧好,好好再享幾年清福,就是現(xiàn)在最重要的事情。”這是她經(jīng)常對老人說的話。但實際上,她自己也無法面對這件事情。

在過去的采訪工作和生活里,老、病、死等人生之苦頻繁跑進她的生活。

楊鑫在拍照。圖/局外人視頻

她曾經(jīng)在山里遇到過一個得了癌癥的留守女童,當時已經(jīng)瘦成皮包骨。當她籌了款把孩子送到醫(yī)院的時候,醫(yī)生卻說孩子只剩下一個禮拜的時間。

楊鑫想幫孩子完成最后一個心愿,在幼兒園里給孩子過一個有玩伴的生日。那天,孩子吃了生日蛋糕,玩得很開心。再次去醫(yī)院的時候,病床已經(jīng)清空,醫(yī)生說女孩已經(jīng)被送到了太平間。她沒有去看女孩最后一眼,只是在病房門口坐了很久。

開車的時候,楊鑫無意間提起女孩來,我看見她憋住了眼淚,“已經(jīng)盡力了就好了”。生命里有太多無奈和個人能力無法照拂的困境,但她不想停在那里?;蛘哒f,她抵消這種無奈和不安的方式,就是不要停下來、不要想。

楊鑫的車買了不到6年,卻已經(jīng)跑了10萬多公里。她不是在采訪的路上,就是在去山里做公益的路上。她很少去外地,這大山里的一切就已經(jīng)讓她忙碌不停。

十幾年前大學畢業(yè)的時候,楊鑫原本和很多商洛的年輕人一樣,選擇留在西安工作、安家。但她適應(yīng)不了西安的生活。

城市很大,“人和人之間的心也很遠”,她喜歡的是想去哪里馬上就能抵達、有一群知根知底的朋友可以隨時見面的感覺。她性格里的熱絡(luò)和直爽,似乎也與城市陌生社會的邊界感格格不入。

在西安當了幾年攝影記者之后,她回到商洛,走了一條逆流的路。

回家之后,她感受到了身心合一的舒服。2017年,她和朋友一起做起了商洛彩虹公益中心,也因此認識了一幫江湖兒女,團隊里如今有了18位核心志愿者,有開羊肉泡饃店的三哥,有賣衣服的老唐,有曙光救援隊的副隊長二哥,家庭主婦小仙女兒,不愛說話、對弱勢群體和小動物呵護有加的女孩李燕……

楊鑫不喜歡外界對商洛“窮山惡水”的評價,那是一種把這里的人統(tǒng)統(tǒng)都否定了的感覺。

往前追述,公元前336年,商洛所在的地方成為商鞅的封地,“秦封之于商十五邑”,這是商洛引以為豪的歷史。2022年8月,商洛西北邊的秦嶺·商洛博物館開始建設(shè)。不久前,在巨型起重機的作用下,商鞅廣場上巨大的商鞅雕像轉(zhuǎn)了個頭,得以面向博物館。在效果圖里,秦嶺·商洛博物館就像一枚玉牙璋一樣,從低處呈弧度往上升起。

這個昔日的商鞅封地,在迷茫和沉默中不斷尋找今天的位置。但“西安離商洛太近了,以至于它對商洛有巨大的虹吸作用,年輕人紛紛往西安走”。楊鑫記得自己采訪過的經(jīng)濟學專家對商洛經(jīng)濟如此分析。

丹江水通過南水北調(diào)供給北京和天津,大山里的人們也在走出去成為大城市的勞動力。圖/作者攝

這里走出過很多名人,其中最為全國人熟知的是賈平凹。在寫盡商洛故事之后,他以決絕的姿態(tài)定居西安。比起遙望式的“鄉(xiāng)愁”、深沉的悲哀或者憤怒,留下來的一些人,出于對這片土地的熟悉和記憶的糾纏,主動或被動地融于這片土地。

5月份,正是商洛槐花漫山開的季節(jié)。一路上,只要見著這白色的花,楊鑫就會摘下來往嘴里放。這是商洛孩子小時候的零食之一,甜甜的,吃完嘴巴里是花朵的清香。楊鑫對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如此熟悉,但始終保持著初見時的興奮。開車路上,雨過后的商洛被繚繞的云霧籠罩,她時不時爆發(fā)出驚嘆,“呀!你看那山頭的云”。

去給山里的孩子送完“六一”心愿單的那天,天空下起了小雨。原本我們準備早點回旅店,二哥堅持要帶我們?nèi)€好地方。山路崎嶇,在路最窄的地方,車輪幾乎要飛出去??斓侥康牡氐臅r候,由于眼前的坡太陡了,我嚇得閉上了眼睛。一腳油門,我們越過了泥濘的斜坡,來到了山頂,眼前視線瞬間開闊。

放眼望去,一條江繞著彎把山劈開,綠樹環(huán)繞著江水,形成了一個天鵝形狀的湖泊,險峻迷人。二哥放眼前方,用手指著仙鵝湖后面的山,以及山后面蜿蜒的山路:“這就是咱們商洛人生活的地方。”但是隨著人們老去,山里的人越來越少了。

下山路上,一位背著背簍的老人正趕著他的牛,準備上山回家。楊鑫下車和老人聊了起來。老伴去世后,只剩下他一個人,孩子們都在城里工作。習慣了山里的生活,他從沒想過離開。

趕著牛正準備回家的老人。圖/作者攝

小牛見著生人害怕,便躲到山上去,老人的目光始終追隨。五只“牛娃子”是他的經(jīng)濟來源,疫情幾年,牛都沒有來得及賣,現(xiàn)在養(yǎng)久了,養(yǎng)出了感情,也不舍得賣了。

那時候已經(jīng)6點多,雨越下越大,老人趕著前面的大牛,后面的小牛也機靈地跟上。等我們上了車的時候,他幾乎消失在山路中,不一會兒,山上的霧更深、更濃了。

導演?孔大吉

攝影?賴國彬?孔大吉

剪輯?孔大吉?賴國彬

運營?胡佳玲?王添祺

記者?劉車仔

校對?賴曉妮

包裝設(shè)計?謝嘉穎

排版?王添祺

監(jiān)制?徐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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