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聲長嘯東風(fēng)里：南宋名將曲端的悲劇人生

忠心報國，胸懷壯志的將帥之才，因為剛愎自用、恃才傲物而無辜受害；宋廷偏安于江南一隅，士人固守于門戶之見，重讀那段歷史，至今仍令人扼腕嘆息。

"如何一別朱仙鎮(zhèn)，不見將軍奏凱歌。"這是于謙在《岳忠武王祠》中歌頌婦孺皆知的愛國將領(lǐng)岳飛的兩句詩。其實，明代于謙的這一問是明知故問。在南宋，像岳飛這樣"不見將軍奏凱歌"之事，也并非絕無僅有。早在風(fēng)波亭冤案十一年前，就有一位鮮為人知、功勛卓著的大將無辜被害，與無人不知，無人不曉的大英雄岳飛相比，他的事跡湮沒在歷史長河中，很少被人提起。

這個人叫曲端，出身將門，幼年的時候其父親戰(zhàn)死沙場，身懷國仇家恨的他成年之后文武兼?zhèn)?，史書稱贊其"警敏知書，善屬文，長于兵略。"然而，文韜武略的曲端卻恃才放曠，先后與上級和部下發(fā)生齟齬，最終遭人構(gòu)陷，慘死獄中，成為抗金戰(zhàn)場上的又一大憾事。

01

將門虎子，屢立戰(zhàn)功

曲端由父蔭入仕，很快便從最低階武官晉升為將軍，并在抗擊西夏的戰(zhàn)場上嶄露頭角。北宋宣和六年（1124年），白山黑水間崛起的女真族建立金國，大有吞遼滅宋之勢，西夏見風(fēng)使舵，向金國奉表稱藩，乘機襲擾北宋領(lǐng)土。在這場沖突中，曲端擊敗西夏，被任命為知鎮(zhèn)戎軍兼經(jīng)略司統(tǒng)制官。

北宋秦鳳路，曲端最初立功的地方

1127年，北宋被金國滅亡，康王趙構(gòu)在南京應(yīng)天府（今河南商丘市）即位，建立起南宋王朝，他就是以畏敵如虎著稱的宋高宗。與此同時，金國分三路大軍繼續(xù)南下，其中婁室統(tǒng)帥的西路軍兵鋒直指陜西，曲端也因此面臨比西夏強大百倍的女真大軍的嚴峻考驗。

金軍全面進攻南宋之戰(zhàn)，曲端在陜西戰(zhàn)場上屢立戰(zhàn)功

南宋建炎元年（公元1127年）十二月，婁室渡過黃河沿關(guān)中渭河一線進攻，到建炎二年（公元1128年）正月，僅用兩個月時間就連克同州（今陜西大荔縣）、華州（今陜西渭南市），進入京兆府（今陜西西安市），活捉南宋制置使傅亮，隨后又拿下了鳳翔府（今陜西寶雞市）。婁室見金軍勢如破竹，于是便計劃派兵直趨涇原，將陜西分割為南北兩部分，然后逐個吃掉。

曲端此時正在涇原駐守，他招徠因戰(zhàn)亂背井離鄉(xiāng)的流民和各地潰退的士卒，積蓄糧草，嚴明軍紀，把地方治理的井井有條，嚴陣以待金軍的入侵。不久，驕橫的金軍派出小股騎兵入境，曲端立即派副將吳玠占據(jù)有利地形，痛擊敵人，勇敢的宋軍官兵一路追殺三十里，長期以來所向披靡的金國鐵騎遭此大敗，不由對宋軍的戰(zhàn)斗力感到害怕。

初戰(zhàn)告捷，曲端乘勝收復(fù)秦州（今甘肅天水市）。這時候，由于不堪忍受金國的殘酷統(tǒng)治，關(guān)中地區(qū)義兵蜂起，金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，只得退出長安和鳳翔。六月，曲端因功升任集英殿修撰并知延安府（今陜西延安市）。

面對陜西之地旋得旋失的局面，金國朝廷就南下還是西進的戰(zhàn)略方針展開了激烈的討論，老謀深算的左副元帥宗翰認為："前討宋，故分西師合于東軍，而陜西五路兵力雄勁，當并力攻取。"意思是說，金軍之前討伐南宋犯了分兵的錯誤，進攻陜西的西路軍兵力不足，而南宋陜西地區(qū)兵雄將廣，是南宋最有戰(zhàn)斗力的一支部隊，應(yīng)該集中兵力經(jīng)略陜西，同時也能避免西夏趁火打劫，坐收漁翁之利。金太宗采納了他的意見，一場惡戰(zhàn)即將爆發(fā)。

02

大敵當前，同僚反目

此時，南宋朝廷派來了新統(tǒng)帥王庶，這位缺乏軍事才能的文官來節(jié)制陜西六路軍馬，自視甚高的曲端自然是不甘做他的下屬。九月，金軍開始進攻，王庶要求曲端到耀州（今陜西銅川市）一帶匯合，曲端卻以未接到朝廷命令為理由推辭。無奈之下，王庶只得率領(lǐng)鄜州（今陜西富縣）和延安的軍隊先行開拔，曲端又聲稱已經(jīng)上奏朝廷乞求回避這個任務(wù)，王庶不得不調(diào)遣其他將領(lǐng)，并準備親自去耀州督戰(zhàn)。這時候，曲端又后悔了，他遣書王庶說自己已經(jīng)趕赴前線，可惜還未趕到，而前線宋軍主將因為輕敵不備戰(zhàn)死，王庶派的援軍將領(lǐng)也逃跑了，于是曲端用不光彩的手段從同僚中脫穎而出，掌握了兵權(quán)。

南宋方面的內(nèi)部不和，給了敵人可乘之機。十一月，金軍全力進攻兵力空虛的鄜州和延安。情急之下，王庶屢次調(diào)曲端救援，但他先是按兵不動，爾后又陽奉陰違。曲端這樣做有自己的考慮，他認為自己兵力不足，如果全力救援陜北，關(guān)中地區(qū)的防御能力就會變得虛弱，而一旦救援失敗，整個陜西就會淪陷。他對下屬說："端計全陜西與鄜延一路孰輕重，是以未敢即行，不如蕩賊巢穴，攻其必救。"于是派吳玠收復(fù)華州，又迂回與吳玠在襄樂（今甘肅寧縣東北）會師。

由于曲端見死不救，王庶不得不收集潰卒救援延安，還未抵達就已經(jīng)陷落。延安失守帶來了嚴重的后果，建炎三年（公元1129年）二月，南宋安撫使折可求率領(lǐng)三座州城和九個寨堡投降金國，整個陜北淪陷。無路可走的王庶只得硬著頭皮率領(lǐng)幕僚和少量軍隊以犒勞軍隊的名義投奔曲端，但仍然擺出長官的架子，想要依靠他輔助自己，生性高傲的曲端更加不滿。

面對棄城逃竄的上司，曲端毫不客氣，聲色俱厲地質(zhì)問王庶延安府失陷的情況，并諷刺他："你只知道愛惜自己生命，不知道愛惜天子的城池嗎？"王庶反唇相譏："我的號令你不聽從，誰才是貪生怕死的那個人呢？"曲端更加憤怒，他說："在耀州的時候我就屢次提出建議，你一個都不聽，這是為什么？"于是甩起袖子就走，王庶留在曲端的軍營里，寢食難安。

曲端見已經(jīng)得罪了王庶，索性起了殺心。他連夜拜見陜西撫諭使謝亮，要求以喪師失地的名義殺掉王庶，謝亮予以拒絕，認為王庶的事情應(yīng)該歸朝廷處理，不能擅自行動。曲端悻悻地返回軍營，他咽不下這口氣，就拘留王庶的僚屬，奪走王庶的大印，這才放了王庶一馬。

然而，曲端抗令不遵，粗暴專斷的舉動早已深深刺激了王庶，心中埋下了報復(fù)的種子。九月，朝廷升任曲端為涇原路經(jīng)略安撫使，曲端卻不想接這個爛攤子，于是朝廷改命他人。后來，謝亮回朝復(fù)命，上奏朝廷曲端想要殺死王庶。南宋向來堅持崇文抑武的國策，曲端如此專橫，引起朝野一片嘩然，認為他有了反叛之心，便以御營司提舉的官職召他回朝。曲端懷疑其中有陰謀，未去赴任，議論他要謀反的聲音更為強烈，曲端卻無從辯白。

這時候，決定曲端命運的關(guān)鍵人物出現(xiàn)了，朝廷重臣張浚認為川陜是決定南宋命運的戰(zhàn)略要地，自請赴任，朝廷任命他為川、陜宣撫處置使，允許他便宜行事。張浚初出茅廬，想借助曲端的威名與金軍抗衡，于是以全家百口性命擔(dān)保曲端不會謀反，并筑壇拜將，給予曲端極高的禮遇，將士們素來佩服曲端的軍事才能，全軍歡聲如雷。當時曲端與吳玠都以善戰(zhàn)著稱，陜西人為此傳唱道："有文有武是曲大，有謀有勇是吳大。"兩人一正一副，配合默契，軍心大振。

張浚

建炎四年（公元1130年）春天，金軍主將婁室和副將撒離喝又來挑戰(zhàn)，曲端派吳玠為先鋒在彭原店（今甘肅慶陽市西南）接戰(zhàn)，自己率主力部隊作為后援。宋軍士氣高昂，大敗金軍，撒離喝不禁懼而哭泣，金軍將士背地里笑話他為"啼哭郎君"。不甘失敗的金軍增加兵力，全力進攻，吳玠敗退，曲端卻不救援。吳玠抱怨曲端不施以援手，曲端卻振振有詞稱收兵是為了防止更大損失，并彈劾吳玠不聽號令。因為這次沖突，吳玠懷恨在心，兩人的關(guān)系產(chǎn)生了難以彌補的裂痕。

吳玠雕像

03

遭人構(gòu)陷，死非其罪

曲端先后與上級王庶和下屬吳玠發(fā)生沖突，而一度賞識他的張浚又是個多疑之人，在拜將之后就派下屬試探曲端對局勢的看法。曲端從敵我形勢出發(fā)，認為當今金軍以戰(zhàn)養(yǎng)戰(zhàn)，掌握著主動權(quán)，宋軍應(yīng)堅壁清野，派小股軍隊騷擾敵人糧田，待敵人疲于奔命，缺乏糧草的時候再大舉出擊，如果現(xiàn)在輕舉妄動，遺患無窮。但是，急于建功立業(yè)的張浚不同意曲端的看法，心中產(chǎn)生了芥蒂。他特意提拔吳玠，與曲端分庭抗禮，加強對軍隊的控制。

曲端以治軍嚴格著稱，張浚視察軍隊時，曲端"點軍縱鴿"，治軍有方，卻遭受忌恨。

《青綠人物扇面圖》局部，出自晚清海派著名畫家包棟（字子梁）

建炎四年（公元1130年）秋天，金將宗弼出兵江淮，張浚急于在陜西決戰(zhàn)，以緩解江南的軍事壓力，曲端又一次反對他的貿(mào)然行動，張浚惱羞成怒，罷免曲端的兵權(quán)，并將他的部將一并羈押。陜西民眾長期以來依靠曲端保護鄉(xiāng)土，如今曲端無故被貶，軍心開始動搖。

除曲端不愿意配合之外，張浚曾著力提拔的吳玠也不想輕舉妄動，但剛愎自用的張浚根本聽不進去，一心與金國決戰(zhàn)。金將宗弼會合婁室，與宋軍在富平（今陜西富平縣）相遇，張浚樹立曲端的將旗試圖恐嚇金軍，早已知道內(nèi)情的婁室不禁哈哈大笑，說："聞曲將軍已得罪，必紿我也。"兩軍交鋒，宋師大潰，四十萬大軍，數(shù)年積蓄化為烏有，陜西淪陷，張浚這時候才相信了曲端的遠見卓識，為了收攏人心，又重新起用曲端。

曲端被棄用后，陜西在金國的進攻下淪陷

不幸的是，與曲端有宿怨的王庶和吳玠認為他被重新任用于己不利，開始羅織罪名企圖置之于死地。紹興元年（公元1131年）正月，張浚把曲端安置在閬州（今四川閬中），準備重用。然而，吳玠向張浚進讒言說："曲端再起，必不利于張公。"耳根子軟的張浚本來就缺乏容人之量，聽這么一說又對曲端產(chǎn)生了懷疑。

打仗無能，誣陷在行的王庶這時對曲端發(fā)起了致命一擊。曲端擅長詩文，曾作詩道："不向關(guān)中興事業(yè)，卻來江上泛扁舟。"王庶揭發(fā)這是在指責(zé)宋高宗偏安江南，貪圖享樂，涉嫌誹謗皇帝。恰好在此時，曲端的部下張中彥等人投降了金國，張浚懷疑曲端與此事有關(guān)，聽信王庶讒言，逮捕曲端送入恭州（今重慶）大牢。陰狠的張浚既不想傷及自己臉面，又必欲置其于死地，就精心挑選了武將康隨負責(zé)審訊。

康隨曾因盜用官庫錢財被曲端彈劾，因此對曲恨之入骨。曲端被逮捕時，知道自己性命難保，想起未盡的抗金事業(yè)，不禁仰天長嘆，指著跟隨自己多年的戰(zhàn)馬"鐵象"說："天不欲復(fù)中原乎？惜哉！"左右親隨和他一起淚流滿面。

張浚曾經(jīng)以全家性命擔(dān)保曲端不反，為了保全自己顏面，指使獄吏用計謀讓曲端寫了一封病狀，意圖在害死他后以病亡上報。紹興元年八月三日，曲端來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，獄卒對他施加刑具，逼他坐在鐵籠子里，糊上嘴巴，用熾熱的火炭烘烤，極其殘忍。曲端口渴請求喝水，獄卒卻給他酒，飲完便九竅流血而死，年僅四十一歲。

聽到曲端含冤而死，他曾經(jīng)戰(zhàn)斗過的陜西大地的士大夫莫不感到惋惜，軍民更是悵恨流涕，很多人都反叛投了金國。掌握了決策權(quán)的張浚，親手制造的這起冤案，給南宋抗金事業(yè)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。

04

是非公道，自在人心

張浚喪師失地，冤殺曲端，在當時無人敢言，直到紹興四年（公元1134年）二月被召還朝，才有人上書揭發(fā)他的過失。朝廷體察到曲端的冤屈，下令追封他為宣州（今安徽宣城市）觀察使，詔書寫道："頃失意于權(quán)臣，卒下獄而遣死。"承認他是因為得罪權(quán)臣而無辜被害。后來，朝廷賜其謚號"壯愍"，詔書中寫道："屬委任之非人，致刑誅之橫被，興言及此，流涕何追。"正式為曲端的冤案平反。

曲端雖然被平反，但是殺害他的張浚是南宋主戰(zhàn)派的領(lǐng)袖，出于為尊者諱的緣故，很多人為他開脫罪行，認為曲端剛愎自用，動違節(jié)制，被殺是自食其果，甚至有人將張浚殺曲端比作諸葛亮斬馬謖。南宋修《四朝國史》時，在曲端的傳記中認為他"縱使得志，終亦難御，況動違節(jié)制，夫何功之可言乎？"甚至連曲端的抗金功績也一并抹殺，元代修《宋史》時也評價曲端"張浚殺之雖冤，蓋亦自取焉爾。"

但是，公道自在人心，即使是對張浚欽佩備至的南宋學(xué)者羅大經(jīng)，也在《鶴林玉露》中直指張浚殺害曲端是自毀長城。到了南宋末年，西北的父老鄉(xiāng)親還能道出曲端的冤屈，宋代學(xué)者周密因此感嘆史官秉筆直書之難，說："信如所言，則秦檜之殺岳飛，亦不為過。"清代史學(xué)家趙翼在考證《宋史·張浚傳》時發(fā)現(xiàn)："惟殺曲端一事，略見傳中，而又謂端部將張中彥降金，故下端于獄，似非枉殺者。"明確指出了史書對張浚的曲筆回護。

"破碎山河不足論，何時重到渭南村。一聲長嘯東風(fēng)里，多少人歸未斷魂。"這是曲端在蜀地時寫下的詩篇，拳拳愛國之心溢于言表。忠心報國，胸懷壯志的將帥之才，因為剛愎自用、恃才傲物而無辜受害；宋廷偏安于江南一隅，士人固守于門戶之見，重讀那段歷史，至今仍令人扼腕嘆息。

參考資料

[1] 元 脫脫等：《宋史》

[2] 元 脫脫等：《金史》

[3] 南宋 羅大經(jīng)：《鶴林玉露》

[4] 南宋 周密：《齊東野語》

[5] 清 趙翼：《廿二史札記》

[6] 譚其驤：《中國歷史地圖集》

關(guān)鍵詞： 剛愎自用 一聲長嘯 鶴林玉露